新年到，贴春联。 落魄山迎来迄今为止最热闹的一天。 周米粒同陈暖树一大早就在竹楼前摆好了一条长案，长案上笔墨纸砚，一应俱全。 笔是老厨子亲手做的青竹狐儿笔，制作狐笔的材质分别来自阿良和莲藕福地里的狐国。据阿良说，笔管所用之竹乃纯青姑娘亲手赠予，名曰“美人之遗”，是一节名副其实的祖宗奋进竹。至于真相如何，鬼才知道。笔头所用之毛，则是来自狐国之主沛湘的家底，只说出自一只九尾天狐的狐尾，珍贵异常。 墨，则是崔东山私藏之物，出自莲花天下的一座圣山。传闻此山出产一种金刚石，质地极坚，非仙兵难断。以大神通将此石研磨成粉后，再添以数十种珍惜之物，方可制成墨锭。此墨最易用来书写春联或者符箓，有祛邪辟祟之效。 纸，却是市井之间的寻常用纸。如今落魄山虽然家大业大，但是能省则省，当然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陈山主的极力坚持，落魄山里珍惜的纸张不是没有，比如产于青冥天下云上城的赤魈纸，又比如产于白纸福地蒙阴城的云诃纸，可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钱呐。 砚，是一方古砚，其源头大的吓人，乃是远古雷部天君所掌管的一座上等雷池，神道崩塌后不知所踪，最终却作为一方砚台，辗转流落到魏山君的手中。这不，新春将至，姜尚真联手朱敛与崔东山，又是请魏山君喝酒，又是与之共看镜花水月，最终才以新年新气象的由头，从魏大山君手里将其借来。至于用完后何时归还，那可不是陈山主的事情吗？ 日出曦微，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竹楼前，众人或立或座，随意而已。 陈平安道：“看在米粒和暖树忙活了一大早的份上，大家可一定要好好写啊。当然，自己的住处要自己负责，平仄对仗什么的都可有可无，主要还是看自己心意。不过像祖师堂、账房等地，还是要讲究些，就由晴朗和重夫子多多费心。好了，谁先来？” 陈平安才说完，阿良就嚷嚷起来，“我先来，我先来，今年又读了几本圣贤书，肚里多了一箩筐的墨水，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！” 没想到，小米粒早已把手举得高高，可惜阿良没看见。 小米粒赶紧跑到阿良前面，然后背对着阿良，高举手臂，一脸期待地看着好人山主。 阿良惊呼道：“卧霍，哪儿来的大水怪，都能和我抢第一了！” 小米粒忽然转过头，放下手臂，闭着嘴盯着阿良，眼睛发亮。 陈平安看了眼阿良，有些嫌弃。 阿良一脸得意地来到案边。案前，裴钱裁纸，暖树研墨，阿良拿起毛笔，在已经裁好铺开的红纸上挥手写下： 人无酒不爽。 牛有啥好吹。 阿良写完，神清气爽，瞅了瞅正揉着眉心的陈平安，意犹未尽道：“看这竹楼还缺一副，好事成双，我就不客气了啊！” 陈平安赶紧咳嗽了一声，道：“阿良，我觉得这竹楼的名字可以改一改。” “嘛呢，嘛呢！陈平安你是不是信不过我阿良？不能够！好歹等我写过了再说！”一边说着，阿良下笔如飞： 拳高一寸，剑长一尺，打你刚刚好。 酒过三巡，礼让三分，挣钱茫茫多。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，还好还好，总算没有什么王霸之气。 随后，陈平安让小米粒来写，当然要由一旁的裴钱代笔。可小米粒忽然“哎呦”一声，一拍自个儿脑壳，团团乱转。 原来经阿良这么一打岔，小米粒把昨晚提前想好的给忘掉了。 崔东山走上前一把按住小米粒的脑袋，笑呵呵道：“米粒，忘了不打紧啊，有我呢，我可不像阿良，我是真有学问啊！这样，我先帮你想一个，如果你觉着好像比你的好那么一点点，你就可以不用去想了啊，如果好像还没你的好，那么你再去着急也不迟嘛！” 小米粒瞪大眼睛，好像是个好法子嘞！ 于是崔东山缓缓念道： “上联是：碗儿大剑仙，桌儿大剑仙，嗑瓜子来。下联是：绿色儿山杖，金色儿扁担，去巡山喽。” 小米粒听得使劲拍手。 崔东山笑道：“咋样，想起没？” 小米粒“啊呀”一声，咧开嘴笑道：“管的，管的，想起来了。上联是：嘿嘿嘿嘿嘿。下联是：哈哈哈哈哈。” 说完，小米粒赶紧站端正些，刚才有些得意忘形嘞。 陈平安笑道：“喜庆，真喜庆，还是我们米粒学问大！裴钱快写下来。” 小米粒就使劲捂住嘴巴，忍着笑，可哪里捂得住哎！ 这时，陈景清咋咋呼呼地道：“该我了，该我了，小爷出马，一个顶俩。” 陈景清拿起毛笔，耍得飞起： 能挨三拳而不倒。 可往四海以逍遥。 老厨子朱敛竖起大拇指，魏山君直呼有志气，直到景清看到站在魏山君一侧的左右对着他笑了笑，吓得他一缩脖子，赶紧默念我看不见，我看不见！ 一边的白玄眼睛一亮，立马上前，拿起毛笔，行草走起： 三年小宗师。 甲子大剑仙。 可以可以，白玄手抿额头，望向阿良，只是随后就感到一股逼人的眼光袭来，白玄转头，疑惑地望向裴钱，“嘛呢，嘛呢，裴姐姐你这是信不过我啊，不能够！” 裴钱就笑笑。 一边的崔东山满眼敬佩，果然一如既往地英雄好汉啊。 然后，崔东山接过了毛笔，感慨道：“还是我这个学生最最本分。” 只见崔东山左手敛起雪白大袖，右手运笔天然，流转如意： 我是东山啊！ 你有先生么？ 正待搁笔，不料不知何时来到案前的一个小姑娘对着春联就是一个大喷嚏，然后赶紧将一对春联卷入袖中，还一边道歉道：“啊呀，哎呀，给弄脏了，这可如何是好，不吉利啊不吉利，崔先生还是重新写一份吧，这一份我拿走扔掉。” 嗖，纳兰玉蝶已不见人影，看得崔东山目瞪口呆，这是闹哪样，难道我曾偷春联的事情遭报应了？还是众目睽睽，光天化日！ 崔东山唉声叹气，只好重写一份。 姜尚真拍拍崔东山的肩膀，安慰道：“崔老弟，功力见长啊，马屁都拍得这么含蓄，如春风化雨，润物无声！” 崔东山义正辞严道：“什么话！”然后撇了眼自家先生，见陈平安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，赶紧挺直腰杆，我身正不怕影子斜。 接着，裴钱也拿起毛笔，以端端正正地楷书写起： 师傅身前无人。 弟子心中有愧。 写完之后，坦然收起。 姜尚真看着，又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，笑道：“比下去了啊，既直接，又含蓄，什么叫身前无人？什么叫心中有愧？青出于蓝而不胜于蓝，不是我不优秀，实在是我师傅太优秀了啊！” 崔东山的腰杆挺得更直了，瞧瞧，大师姐越发个儿高了嘛！ 跟随宁姚从飞升城同回浩然天下的郭竹酒也来到案前，先撸了撸袖子，然后拿起毛笔用嘴使劲呵了口气，气势做足，随后下笔： 师娘天下无敌。 弟子心神往之。 写完搁笔，一气呵成。 看得姜尚真一拍大腿，叹道：“小姑娘可以啊，釜底抽薪，崔老弟，就问你服不服？” 崔东山斜撇了眼陈平安，有些心虚！ 陈平安则笑眯眯收回目光，然后望向曹晴朗，说道：“晴朗，你来，好好写啊。” 落魄山的风气还得晴朗来扛。 曹晴朗对着先生点点头，然后缓步上前，酝酿片刻，拿起毛笔，以楷书书写： 山不见其高，惟可仰之。 地不知其厚，故能负之。 陈平安以手覆额，仰天，微笑。还是要相信晴朗的，可巧？可巧！ 远处复又现身的纳兰玉蝶，对身边的姚小妍和程朝露道：“曹师傅原来是这样的曹师傅啊！” 姚小妍附和道：“是啊是啊！” 程朝露道：“看来待会儿要好好表现了。” 这时，宁姚忽然拉起陈平安的手，轻声说道：“平安。” 陈平安愣愣转头，望向宁姚，“哎”了一声后，笑容便有些灿烂起来。 纳兰玉蝶瞪大眼睛，“还从来没见曹师傅这样笑过哎！” 姚小妍又道：“是啊是啊！” 程朝露盖棺定论，“很狗腿哎！” 接下来众人纷纷上前写下自己的春联，见除了小财迷、小迷糊那几个，还是都写得挺规矩的，陈平安终于松了一口气。 曹晴朗和重夫子也开始着手各处主要地点的春联。陈平安见师兄左右始终没有上前动笔，便问：“师兄，怎么不写？” 左右双臂环胸，静静看着小师弟，丝毫没有要写的意思，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，“那就由我这个小师弟代劳，师兄静静等着便好。” 陈平安思索片刻，拿起笔写道： 山上事，山下事，已无为难之事。 世间人，世外人，当有体己之人。 左右双目有杀气。 陈平安赶紧搬出挡箭牌，“师兄，这可是先生的意思！” 左右，“那好，我去找先生！” 说罢，嗖，左右已没了影子。 陈平安唉声叹气，师兄就是脸皮薄嘞。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，轻声道：“给老宅也写一副吧！” 陈平安点头道：“好，你来写？” 宁姚臻首，拿起毛笔，以楷书写道： 暮暮朝朝，朝朝暮暮，和和美美。 年年岁岁，岁岁年年，平平安安。 众人喝彩，起哄…… —————— 又是一年春好处，清风明月有团圆